艺·文丨在凉山，遇见最美的南红（文/周崇贤）

在凉山，遇见最美的南红

文/周崇贤

凉山彝族自治州位于四川省西南部，总面积6万多平方公里，辖17个县市，有14个世居民族，总人口515万，其中彝族占总人口的51.7％，是国家重度贫困地区。境内虽江河纵横，但水陆交通闭塞，虽民风淳朴，山色秀美，但贫穷、原始、落后。特别是世代生活在老山沟里的农民，典型如网红“悬崖村”，村民的生存条件之恶劣，远远超出很多人的想象。
如何改变大凉山区贫穷落后的面貌？脱贫路上，一个都不能少！
2016年8月8日，佛山市委书记鲁毅连夜飞往西昌，参加次日召开的广东省对口四川省凉山州扶贫协作座谈会。9日，广东省委书记和四川省委书记一起，当面把对口凉山扶贫协作工作任务交给了佛山。
接过重担的鲁毅赶回佛山，迅速集中人力、物力和财力，统筹规划，从援建安居房、加强产业扶贫、文化旅游，以及劳务输出合作等多方面入手，助力当地人民群众挣脱困境。在市委市政府的带领下，佛山各界“全体都有”，投入到了这场长达数年的大国扶贫攻坚战中，成就了一段“新时代彝海联盟”的佳话。
……
2020年8月，我前往凉山亲身体会佛山、凉山在东西部协作扶贫战略中结对帮扶的进展和成效，见证凉山人在大国扶贫中自我奋发的“内生动力”。

许华的故事，不仅让我看到了脱贫攻坚的希望和成绩，更完美地诠释了“扶贫先扶志”的现实意义。

 

01

上世纪80年代初——1983年6月的一天，在大凉山冕宁县河边乡一处泥墙瓦屋里，许华出生的啼哭，微弱得连父亲都没听见。因为她的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，已经上山挖草药去了。低矮的泥巴屋里光线昏暗，母亲看着她，听着她的哭声，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。 农村娃再穷的童年也不会穷快乐；再恶的山水也阻隔不了春天的鸟鸣。虽然家境不富裕，可许华的童年照样无忧无虑，因为小娃儿的快乐很简单，就算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，都可以看得兴致盎然。
但是，这样的日子，在1990年，发生了变化。
这年，许华生病了，而且，她的病让乡下的医生束手无策。父亲吓坏了，带着她直奔西昌。在父亲心里，州府西昌的医疗水平当然是最好的。此去西昌，肯定是一笔很大的费用，但是，为了救女儿的命，就算砸锅卖铁，也得硬着头皮上。幸好，西昌的医院没有让他失望，女儿的病很快就治好了。但，令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，西昌治好了女儿身体上的病，却让她得了另一种病：心病——天哪，这世界上，竟然有西昌这么大、这么热闹、这么好玩的地方！简直就是一个万花筒，花花绿绿的色彩，在她眼里无穷变幻，令她恨不得长一千双眼睛，一次看完这无限的新奇。不，就算长了一千双眼睛，也不够用。因为西昌的繁华无穷无尽，你想看什么都有，你想要什么都有……
一个山区女娃的“中国梦”，从此生根发芽——等长大了，我要去西昌。
这个梦想，让许华做梦都在盼望着快点长大快点长大。因为只有快点长大，才能快点到西昌生活。
这年，许华7岁。

许华
 

02

想去西昌吗？可以，但首先得上学读书。在许华的老家，父亲怎么着也算得上半个文化人，因为他上过小学。而且，他很看重读书识字。

但是，家里还有哥哥和弟弟，这些男娃天生就是要优待的。按乡下习惯，她一个女娃儿要学的不是文化知识，而是女红（针头线脑类手工活），这是女娃的必修课，要不然，长大后都不知道嫁给谁，更别说嫁个发财人家。

这就是小许华面临的现实，八百里凉山除了山高水长，民风淳朴，同时还有交通闭塞。这片土地除了神秘和古老，更有长年累月的贫困落后。新中国都走到1956年了，凉山还有完整的奴隶社会制度，真是让人想破脑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。原始、贫穷、落后，导致山区人民没有条件接受良好的教育，于是，很多女娃才几岁就会结娃娃亲；等长到十五六岁，就得嫁出去为夫家传宗接代。

小许华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，按理说可以给她找婆家结娃娃亲了。在大凉山区，这是一道不用多想的单项选择题，可是，父亲手中的铅笔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，在“上学”一栏重重地打勾。

“哥哥兄弟是男娃，我可以不管。但你是女娃，今后我保护不了你，所以我要送你去读书。你要好好读书，好好保护自己。”父亲说。

好好读书跟好好保护自己有什么关系？那时候，许华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。后来的某天，她终于懂了，她为父亲当初这话大哭了一场。

只是老天弄人，许华资质不高，别说读书，跟同龄人比，她连身体发育都明显慢了半拍，除了个子小小、黑黑瘦瘦，在学习方面也赶不上趟。单一个乘除法，她都学到初二才算学会。因为这事，她一直是同学们嘲笑的主角。

但是，她不服输。她不能因为自己笨，因为老是被同学嘲笑就放弃。她是那么的喜欢读书。她要好好读书，一直读到西昌去。西昌，流光溢彩的西昌，在一个山区女娃的心里，就像天堂一样，太让人神往了！

然而，许华梦想的圣地很快发生了变化。因为上小学的时候，老师教大家唱《北京的金山上》，那歌儿真的是太好听了，好听得令她无比崇敬，无限向往。她在心里对自己说：“我要好好读书，一直读到北京去。我要去北京的金山上捡好多好多的金子。”

 

03

在乡亲们非常不理解的眼光中，父亲带着一家人节衣缩食，一直把许华供到大学毕业。

从四川建院毕业后，许华决定去北京。她要去北京的金山上捡金子，她要让父母亲过上好日子。

可是，当她背着行李站在北京的街头，却突然感到心头发虚。北京的繁华当然完胜西昌，可这里没有金山，有的只是令人瞬间渺少的高楼大厦。

有部电视剧名叫《北上广不相信眼泪》，其实，哪里的生活都不相信眼泪。唯一的出路就是撸起袖子加油干！

历尽周折，许华找到了一份预算员的工作。她把自己瘦小的身子安顿在只有4平米的地下2层小房间里。坐电梯上楼都得从车库开始，搞得她就像某辆私家车的车主似的。有一次，她被一位开奥迪的女子识破了，奥迪女看她坐电梯上楼，恶声吼她：“住地下室也配坐电梯？你出去！” 她愣了，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，她在错愕愣怔中，被推出电梯。

那一刻的羞辱感，用尽所有的汉字再加上26个英文字母，都无法形容。

开奥迪就可以这么拽吗？她发誓，一定要赚钱买一辆“四个圈”！

许华辞掉了稳定的预算员职位。她同时打两份工。她朝着“四个圈”的车努力奔跑。那个时候，她还是个20多岁的姑娘，正是讲吃讲穿讲打扮的年龄，但她不准自己浪费青春，她把全部的力量，都用在了学习和工作上。有钱就上培训班，有空就读书学习。

皇天不负有心人，入职推销节能灶三个月，她就拿下了公司的销售冠军。

再见了，地下室！

怀揣梦想的许华，在27岁那年决定自主创业。

30岁那年，她开上了“四个圈”的奥迪。每次从车库上楼，只要遇到住地下室的年轻人，她都让他们先进电梯。她从他们身上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

 

04

然而，人生有高潮，就会有低谷。这个自然规律谁都躲不掉。中国经济在高速发展的同时，也带来了环境保护问题，北京，中国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，当然得做好环境保护。2014年，谁华从事的艺术玻璃事业，随着环保政策的严控出现了危机。一系列打击接踵而来，原本如鱼得水的事业，瞬间坠入万丈深渊。

首先是工厂迁往河北香河重建，等于重起炉灶。谁知新厂开建很不顺利，就像被鬼搅乱了心神，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厂房，却因高度不对，不得不推倒重建；更奇葩的是，第二次建起来的厂房还是不合格……真是撞鬼了吗？这个时候的许华，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花钱如流水。资金严重短缺，让她遭遇了创业路上的大地震。正当她为四处筹钱而焦头烂额的时候，屋漏又逢连夜雨，倒霉的事情一桩接一桩：工厂里的两个管理员先后住院，一个得了重病，而另一个出了车祸。

更雪上加霜的是，没多久，玻璃技术主管酒后驾驶，又整出一单车祸，直接导致颅脑骨折，内脏挫伤。地球人都知道，只要人往医院一送，就等于往无底洞里砸钱。工厂要钱，救人要钱，那么，是救工厂，还是救人？

工厂没了，可以重建，人要是没了，他身后的那个家庭，可就全完了。许华来不及多想，她只能选择救人。

虽然，工厂是她的全部心血，她的工作、生活、事业和梦想，全都寄托在上面了，可是，她别无选择。她就像被现实逼到了悬崖边上，要么摔下去粉身碎骨，要是拼尽全力纵身一跃，跨过这道天堑一样的坎。

这一年，许华刚满30岁，而立之年，刚立起来的事业却在一瞬之间轰然倒塌。她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，就是面对医院、借债、救人……感觉就像中了巫婆的魔咒，无论她拼尽全力挣扎，还是挣不脱捆住命运的锁链和镣铐。那些日子，许华眼里的世界一片虚无，她感觉自己“像一片轻轻的羽毛，无力地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”。

这就是人生吗？跌入低谷的许华咬紧牙关，向几千年前的圣人伸出求救的双手——她用孟子的名言鼓励自己：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……”

所幸的是，人救过来了。但是，等几个员工出院完毕，许华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。

站在香河厂房的工地上，许华感到巨大的绝望像乌云盖顶，她拼尽全力想撑住自己软软的双腿，可是，她撑不住啊！她只能瘫坐在地上，一个人，独自承受这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打击。

工厂成了烂尾，但人生不能烂尾。她在绝望中千万遍追问自己，我该怎么办？我该怎么办？放弃吗？不甘心。说好了要到北京的金山上捡金子的，捡很多很多的金子，报答生养自己的父母，让亲人们过上好日子。特别是父亲，当年，要不是他坚定地供她读书，也许，她早就像山区小姐妹一样，嫁人生娃，重复着老祖宗一成不变的人生了。

那么现在，这点打击算得了什么呢，至少她读过大学，到过北京，见识过外面精彩的世界，还一度挣到过很多“金子”。从这个角度讲，就算自己的人生从此一蹶不振，也值了！

那天，许华守着她的半拉子工厂，坐到天黑，坐到深夜。然后，她双手按在地上，强撑着身体站起来，朝着远方的灯火，长长吁出一口气。我还年轻，她对自己说，我可以重头再来。

是的，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。她相信，只要选择希望，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！

许华遇到坎了，很现实的坎，工厂没了不说，还欠了一身的债，她必须振作起来，挣钱还债，迈过这道坎。

员工们都知道许华遇到坎了，他们中很多人在这个关键时候，不约而同站到了许华的身后：“我们商量好了，三个月不收工资。带着我们干吧！”

合作商也伸出援手，主动找上门来结清货款。

平时玩得好的几个老友，更是倾其所有，想帮她渡过难关。

“这是我准备买房的钱，都给你了啊，别嫌少！”

“这是工程款，拿去救急，你可不要辜负我！”

“这是我全部的积蓄，都在这儿了，拿去顶住！”

“这是我给父母存的养老钱，现在还用不着，放银行也没几个利息，给你好了，等你以后发了财，记得加倍还我！”

……

许华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，任由它奔涌而下。在最难的时候，她没哭，但是现在，她哭了。这一次到底哭了多久，不知道。但她知道，所有的泪水都将抹去，所有的伤痛都将过去，所有的生活都将继续。

许华抹干脸上的泪水。她现在要做的事情，就是忘掉工厂，记住债务。工厂可以归零，但债务必须还清。这是她做人的底线。

“打不死我的终将让我强大！”她对自己说。

学习中的许华

 

05

有句老话叫“在哪儿跌倒，就从哪儿爬起来”，一切归零后的许华，只需重新出发，就能东山再起吗？这话说起来容易，但真要实现它，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，也未必就能成。

那么，收拾行装回老家？许华相信，家乡永远是异乡游子停泊的港湾，她可以跑回家躲在老母亲的怀里痛哭、疗伤……可是，人生如此失败，她将以何颜面回去拜见凉山父老？还有，这些年，全国各地那么多的扶贫干部抛家别子，奔赴凉山，除了给钱给物，他们更大的希望，就是能把山区人民群众的志气激发出来，加入到脱贫攻坚的国家战略中来，改变自己的命运，改变山区的命运。如果自己在打击面前从此颓废、沉沦，跑回家去等扶贫，如何对得起非亲非故的他们？

老话讲“人穷志短”，人穷了，信心必然会遭遇打击，进而丧失斗志，导致“志短”。许华更希望这话调过来说——“志短人穷”，所以说“扶贫先扶志”。就像她，当年，要是因为被同学嘲笑，因为老是学不会乘除法而放弃读书，她有机会上大学吗？有机会去北京吗？有机会当老板开“四个圈”吗？如果那样，别说上大学去北京当老板，她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，连欠债的机会都没有（谁敢把那么多钱借给一个山区农妇）！

而现在，如果她丧失了斗志，那就真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，沉沦落魄，最后成为扶贫对象。

许华呼出一气，在心里调侃自己说：“许华，回老家去吧，去当一辈子贫困户，和所有不思改变的人一样，蹲在家门口晒太阳，喝啤酒，等政府的救济……”

“我可以这样吗？”她问自己。

“不可以！”她回答自己。

许华咬着嘴唇，把嘴唇都咬出了血。她告诉自己，不管留在北京还是回老家，都得心怀希望保持斗志。是的，要想挣脱眼下的困境，必须保持斗志，树立志向，并为之不懈努力。

内心的挣扎和煎熬能对谁说？无人能说，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。

……

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。人生就是这样，老天在关门的时候，一定会同步打开一扇窗。

听说许华遇到坎了，表哥从大凉山深处打来电话鼓励她：“不经历风雨，怎能见彩虹？多大个事啊，快别愁了，以你的能力，回老家来，要不了几年，又是阳光灿烂的晴天。”

许华知道表哥这是在给自己打气，好意她心领了，可是，老家那么穷，穷得都需要人家对口扶贫了，回去能干什么呢？就算是英雄，那也得有用武之地不是？

表哥仿佛看见了许华内心的疑虑，他接着说：“你出去那么多年，都不知道家乡变化有多大，我跟你说，我们凉山的红火石，知道不？现在都变成‘金饽饽’啦！一天一个价，蹭蹭蹭的往上涨啊。回来吧妹子，回来我们一起创业搞红火石，一定能打拼出一个新天地。”

表哥说，早在2009年，家乡的红火石就被专家们发现了，据说比云南的保山南红质量还好，特别是在完整度、裂纹、产量这几个方面，完胜保山南红。因为质量上乘，加上这些年经济发展推动文玩市场，凉山红火石异军突起，后来居上，都成北京消费市场的座上宾了。

“你不是在北京做生意吗，连这么大的商机都没发现？！”表哥滔滔不绝地介绍说，现在，老家的红火石，已经卖到云南瑞丽、江苏苏州、河南镇平去了，那些地方的玉雕加工市场，对凉山红火石，欢迎得不得了。

“以你的能力怕啥？回家乡来卖红火石，发展空间更大！”表哥的语气非常肯定。

红火石？许华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，红火石能卖钱？然后她就明白了，表哥说的红火石，就是凉山南红，据说是玛瑙，这东西，在古代，那得王公贵族才配拥有。

家乡的红火石，真的是南红？表哥的这个电话，就是老天为许华打开的窗户，感觉中哗的一声响，大片阳光扑面而来，涌进心房，像极了家乡漫山遍野的金索玛灿烂绽放。

许华收拾心情，打点行装，回家！

她可不是回家当贫困户。她这次回去，是为了和表哥一起，和千千万万为改变家乡贫穷面貌的有志之士一起，建设一个富裕、美好的大凉山。

家乡，是啊，八百里大凉山，索玛花开红艳艳。魂牵梦系，朝思暮想的大凉山啊，我就要回来了！

 

06

终于回大凉山了，满身疲累的娃终于回家了！

回到大凉山的许华，第一次看见被抛光过的红火石，那些雕刻精美的人物，让她吃惊得双眼放光。这是家乡的红火石吗？剔透温润得像玉一样。在南红店铺里，许华流连忘返，满眼惊奇的样子，把店家都逗笑了，说：“姑娘，这就是玉啊，红火石就是南红。佛家七宝，三千多年历史了。要是在古代。不是王公贵族，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！”

许华被红火石吸引住了，这不起眼的石头，竟然是玛瑙！初时还有些不敢相信，只是觉得入眼就生喜欢，然后才知这是上等的玉石，将它拿到到阳光下看，那一颗颗红润的珠子，饱满、透亮，像极了水果市场上卖的小西红柿。看久了，竟有放入口中品尝的念头。啥石头能如此令人心生喜爱？不耻下问后才知，这是南红上品，因其色彩红润得像熟透了的柿子，所以又叫“柿子红”。

如此雍容华贵的南红，竟然深藏在需要扶贫的大凉山中？

家乡的红火石，给了许华满血复活的无限希望和无穷力量。

我这不是坐在金山上没饭吃吗？

经过多年商海征战的许华敏锐地感到，自己真的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，北京的工厂没了，一转身，却发现了家乡的一座富矿。以自己“北京打拼大学”毕业的资历和学识，回大凉山大展一番拳脚，能有什么问题呢？

许华一头扎进了红火石矿区。她发现矿区有很多娃儿跟着家人在山上捡石头。她知道小小的他们在靠这个补贴家用。她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，如果不是因为读书考学，她也将和祖辈们一样，一辈子被隔绝在大山里，重复祖辈们同样的命运。她咬着牙暗下决心，一定要把红火石事业做起来，尽最大的努力帮这些娃上学读书，长大后走出大山，改写命运。

高寒地区的大凉山，就算是夏天，山上也是冷风阵阵，而且说不准啥时候就会发生塌方、泥石流。而她一个弱女子，在矿区，在荒野风餐露宿不愿离开！大凉山的红火石，是她认定了的创业方向。

哥哥以为她撞了邪，上山把她强行拉回家。没人知道她在北京到底经历了什么，更没人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。家人还商量说，要不要去请毕摩过来为她驱邪。

回到家的许华把自己关在屋里，关了整整两天。两天后，她推开房门，从屋里走出来。屋外的阳光很刺眼，她抬起头，眯起眼睛，朝着眼前熟悉的山山水水，久久地望。她决定了，在家乡的事业，从红火石开始。她决定把自己这一辈子，许给家乡的红火石。她要把红火石事业，做得红红火火。

 

07

2018年，凉山南红协会成立了直营店——凉山南红艺术馆。许华出任馆长。

许华终年奔波于矿山、加工车间和艺术馆，把她的全部心血投入到南红玉石文化的传播中。为了这家乡的红火石，她单枪匹马，跑遍了美姑、雷波、昭觉等主要产区。特别是美姑县的瓦西、九口、联合矿口这些在南红市场备受欢迎的产区，更是她多次实地调研考察的地方。在奔波考察的过程中，大国扶贫的力度和佛山对口帮扶凉山的深情厚意，在她的内心，引起了强烈的震动。

工作中的许华

 

“四川脱贫看凉山，凉山脱贫看美姑”。美姑位于大凉山腹地，是大凉山红火石主产地。境内山高坡陡、峡谷深深、交通闭塞，总共292个村，其中就有272个贫困村，其脱贫基础之差，攻坚难度之大，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。许华在调研考察红火石市场途中，发现这个艰难困苦的地方，竟然有广东佛山来的扶贫干部，他们猫在山沟里一干就是好多年，教村民养羊养牛，组织村民发展金银花种植基地，牛羊长大了，金银花收成了，还得帮着找销路……甚至一些当地土特产，佛山那边都在发动市民“以购代捐”……

许华真的有点想不通，从发达地区跑这穷山沟里来，他们到底图个什么？

能图什么呢！他们最大的希望，就是快点改变美姑贫穷落后的面貌，快点让山区群众的日子好起来。

为了让农村妇女学习生产技能，佛山东西部协作帮扶资金还和广绣集团顺德富德公司合作，在牛牛坝安置点搞起了刺绣工作坊，打造“绣娘”增收脱贫。富德公司不仅要免费提供绣架、针线、绣料以及产品设计图样，还要负责派师傅教绣花技艺，更要统一回收绣品进行后期加工和销售。真的有点像老话说的那样，“包娶媳妇还要包生娃”。这种负责到底的“中国式扶贫”，真的是闻所未闻。

不只是美姑，还有雷波、昭觉等等许华所到的每一个红火石产地，她都能听到感人的佛山帮扶故事，都能见到真真切切的大国扶贫成果——漂亮的佛山援建新村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养殖示范村，金银花中草药种植产业园……变化之大，真的是令要感慨万千！听得越多，见得越多，她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。人家佛山人跟咱不沾亲不带故，也不欠咱的，帮扶工作却做得如此贴心，作为大凉山人，她可不能理所当然地受着这一切，她也要发奋图强，除了自己早日还清债务，还要加入扶贫的队伍，一起为全面实现小康社会努力。

在这股劲的激励下，短短的一年多时间，艺术馆就发展成了一家集原矿开发、生产和销售为一体的实体企业。

 

08

蓦然回首时，才知当年“北拼”的经历并非失败。工厂倒闭，身负巨债，所有的打击其实更像是毕业考试，只有勇敢闯关成功的人，才知道那是一笔巨大的人生财富。怀揣梦想北漂，许华深切地感受到了身在社会底层的艰苦与渴望，而正因为这艰苦与渴望，让她迅速成长，融入都市的文明与繁华，紧跟社会前进的步伐。

是的，这些才是人生最需要的磨练。她有时会想，如果每个凉山人都敢走出大山，经历繁华，承受打击，凉山还用兄弟城市不远万里跑来扶贫吗？还会拖全国小康的后腿吗？不会，她坚信这一点，是的，不会！

可是，如果当年不是父亲坚持供她上学，她有机会，有胆量闯荡北京吗？

追问和思考，让许华对“扶贫先扶智”有了更深的理解，和城市孩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相比，家乡的大多数孩子，都处于放养状态，就像山坡上的一棵野草，自由生长的代价，就是自生自灭。特别是矿区附近的孩子，从小就跟着家人上山，在矿区周边捡石头，然后卖点小钱补贴家用。都不用请人掐指算命，就知道他们的未来。他们将和祖祖辈辈一样，一辈子被关在大山里，好像从未想过像愚公一样把挡在门口的大山挖掉，更没想过像柏拉图那样——“山若不过来，我就过去”。

再高再大的山都是可以翻过去的，可是，贫穷限制了人们的想象。翻过山去之后，靠什么生活？会不会饿死？这才是他们不敢翻过大山的心结。要想消除他们内心的担忧和恐惧，在“扶志”之前，先得“扶智”，教给他们文化知识，教给了们打渔的技能，让他们睁眼开世界，让他们知道，山的那边就是辽阔的大海，无边无际的大海，海里游来游去的鱼，多得数都数不清，只要你勤劳勇敢，只要你有本事，一网下去，全都是大大小小的海鲜。

最让许华印象深刻的是，有一次，她看到一个6岁的阿妞，竟然当了新娘（娃娃亲），6岁，天哪！身为女子，她感到心里像针扎一样痛。如果当初父亲不让她读书，她的命运又能好到哪儿去呢？家乡的贫穷，除了老山区交通闭塞等地理因素，更有人们心智落后与愚昧等原因，所以，扶贫的第一要务，就是先“扶智”。创造条件，让山区的孩子们有学上，有书读，通过学习科学文化知识，激发他们翻越大山看世界的梦想，最后走出大山，实现梦想。

“谁都不想当一辈子贫困户，我们凉山人不能永远等、靠、要。”许华要求自己，身体力行加入国家脱贫攻坚的队伍，尽己所能，帮助一个算一个，让更多的孩子，能像自己一样走出大山，摆脱贫困，实现梦想。

许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。首先，她得赚钱还债；然后，她得发展事业，做大做强。在欠款都没还完的情况下，她果断资助了两名贫困家庭学生。原因是他们考上了大学，却没钱上大学。许华知道，如果因为穷被挡在了大学校门外，不只他们这一辈子完了，他们今后的孩子，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，说不定还会走他们的老路。贫困就像一个具有遗传基因的怪圈，一旦陷进去，就有可能代代相传，不能自拔。不，她不能看着快要挣脱怪圈的他们深陷其中，虽说自己身上都还背着债务，她还是决定资助他们从贫穷怪圈中突围。

是的，许华的工作，远不只是她的红火石事业，带着艺术馆的员工到各地学校访贫助困，也是她的工作内容。2016年，她回到母校——凉山州冕宁县河边中心学校了解孩子们的学习情况，无意中，看到一个学生勾着腰，却一直仰着头；拄着木棍，行走艰难，却面带微笑。这娃娃怎么啦？她的心一下子缩紧了，一打听，原来，那是二年级的一个残疾学生，名叫木果。小木果的一条大腿高位截肢，脊梁已经严重弯曲，只能靠木棍支撑身体上学……许华的心痛得像被捅了一刀，她赶紧跑过去，扶住那个苦命的娃娃。

当年乐观的小木果（中柱棍者）

不能让娃娃苦成这样！许华在心里对自己说。回到西昌后，她立即联系四川华西医院专家，她要为这个坚强的娃娃矫正脊柱。这个时候的许华，还在还债的路上奔跑，手头还不宽裕，她有理由说服自己事不关己，高高挂起。但是，她不能！她给小木果定制了德国产的优质假肢，她还承诺，直到他大学毕业，所有换肢费用，都由她负责。

每一次去探望小木果，许华都高兴地发现他又长高了，都快长成大木果了。现在的木果，正在努力读书，他告诉许华，他的梦想，是考北大，到北京去读大学。小木果的这个远大志向，让许华无限欣慰，她可是“北京打拼大学”毕业的人，算起来，应该是小木果的同城学姐啦！

许华（右）和长大了的木果（左）

 

“有志者，事竟成，破釜沉舟，百二秦关终属楚；苦心人，天不负，卧薪尝胆，三千越甲可吞吴。”许华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，那天，她关了手机，突然“失踪”了。为了还债，这些年，她经历了多少痛苦和煎熬，只有她自己知道，而这一刻，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，本来可以大喊一声狂欢庆祝的这一刻，她却选择了一个人，抱着双膝，静静地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，任由泪水在脸上静静流淌。当年，坐在烂尾的厂房工地上，她没有好好哭过，现在，她需要好好的哭一场。

抹干泪水，出现在人们面前的，还是从前那个面带笑容，斗志昂扬的许华，没有人知道她“失踪”的原因，她也不想说。现在，她有能力了，有能力的她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许华决定投身希望工程，扶贫从扶智开始，从扶志开始，从娃娃开始！她带上她的团队，把捐资助学当成了日常工作。他们经常去山区小学看望孩子，给他们送书、送文具。她还走出凉山，为陕西等地的贫困山区学校捐款援助，为表彰她的行为，2018年，共青团陕西省委特别授予她希望工程贡献奖。

大国扶贫，凉山人不能只盯着凉山，更不能做一辈子的扶贫对象。“我们也应该力尽所能帮助他人。”有过“北拼”经历的许华视野里，不只是凉山，而是全国。

“梦想，是用来实现的。”许华说。“我现在的梦想，就是把家乡特有的红火石产业做大做强，实现线上线下一体销售，推广凉山特产，传播凉山文化，带动凉山经济发展。”

 

09

在脱贫攻坚的国家大战略中，有一个提法，叫“扶贫先扶智”，在我看来，“智”当然很重要，有了科学文化知识，有了见识，有了聪明才智，就有了改变命运的基础条件，但是，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，智商也有参差，不可能人人都能考上大学，并因此改变人生，所以，我觉得“扶志”比“扶智”更为重要，就像许华当年，一个乘除法都要学到初二才学会的山区女娃，如果没有不服输的斗志，以她的资质，怎么可能考上大学？是的，只要有志向，只要心怀斗志，再笨的人，都能挣一口饭吃。而一个聪明人，一个有“智”的人，要是他懒得要死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，不愿意为生存而奋斗，怕是连一口饭都吃不到。所以，志，比智更重要。许华就是一个先有“志”，再努力追求“智”，最后以“智”促“志”，并最终实现梦想的典型。

……

许华资助的学生大学毕业了

 

从凉山回到佛山后，我会经常想起许华。在东西部协作扶贫战略中，佛山、凉山结对帮扶的一个共识，就是“要扶贫更要扶智（志）”。许华，这个从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，她的人生就像大凉山的红火石，即便深埋地下，仍然红润，通透，美丽动人。她的努力，她的“智”和“志”，让我对“新时代彝海联盟”充满了美好的期待。

就在本文收笔的时候，许华告诉我，她资助的孩子思琪,大学毕业后，考上了中科院的研究生，给她发来微信报喜：

“华姐，我这个月就毕业了！”

“真的，太好了，怎么这么快？”

“四年啦！”

“告诉我该送个什么礼物庆祝一下，告诉我你最想要什么？”

“不用啦，华姐，这四年你给我太多帮助了!”

“华姐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，我考上了中科院的研究生。”

“思琪，你太棒了，我为你骄傲!将来要做国家栋梁，继续加油，我会一直支持你。”

“嗯，我就想继续往前走，就考了研。”

“就是，要建立一个大梦想，顺着梦想去前进。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，还要改变家庭的命运，造福社会。”

“嗯，我会继续努力。”

“北京我朋友多，有什么事（要帮手）就跟我联系。”

“嗯，（到时）又要麻烦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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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个丫头非常争气，看到他们成长，（我）由衷的（感到）幸福！”许华说对我说：“真的，特别欣慰，特别欣慰！她爸爸有病，全靠妈妈务农支撑家庭，我相信她可以改变家族命运。”

许华，这个从贫穷命运中走出大山到“北拼”毕业的女子，她是我在凉山遇见的最美南红。

怀着深深的感动，我写下了这篇文章的标题——《在凉山，遇见最美的南红》。

2020-09-6 一改于金阳

2020-10-18 二改于佛山

 

作者简介周崇贤，18岁发表处女作。至今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1000多万字。作品多次入选《作品与争鸣》、《小说选刊》、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等。迄今出版文学及学术著作30多部。

本文发表于《佛山文艺》2020年第1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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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 丨佛山市艺术创作院、《佛山文艺》

整理 丨 佛山市艺术创作院编辑组